麦当劳夜宿者:老人占六成,各有心酸事
摘要:在网友发布视频吐槽扎堆过夜、异味严重等问题的后一天,上海市四平路的麦当劳冷清了许多佰通币。9月9日晚上10点过后,四平路麦当劳的员工开始喷消毒水、拖地,同时略显警惕地关注长椅区的两个“潜在”夜宿者。餐厅经理表示,“部分夜宿者已经在昨晚被民警和救助站接走了,我们不会驱赶继续来过夜的人,但会及时劝阻不文明行为。”
实际上,在麦当劳过夜并不是新鲜现象佰通币。作为上海市16家全天候营业的麦当劳店铺之一,四平路店同其他24小时经营的门店一样,在夜晚接纳了无处可去的一群人。这些人大多独居或来自异乡,白天隐没在都市人潮里,夜晚则出现在类似麦当劳这样的免费公共空间。
去年7月,我们曾探访过上海市另一家位于静安区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窥见了几位夜宿者的生活境遇佰通币。
夜宿者张磊说,没有哪个中国本土的餐饮店可以像麦当劳一样提供24小时营业、免费过夜的地方佰通币。不论什么年龄、来自哪里,夜晚到来的时候,他们默契地推开大门,寻求一方短暂的庇佑之所。
文|小农 张小虎 编辑|王珊瑚
等待午夜降临
夜慢慢深了,店内喧杂的流行音乐被关闭,这里渐渐安静了下来佰通币。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头发微白,脚边放着个圆鼓鼓的黑色背包。面前的桌上摆放着一个棕色水杯,上面覆盖了一条泛黄的毛巾。他偶尔上一趟厕所,拿着毛巾去洗手台冲洗,接着反复擦拭面前的桌子。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右手托腮,凝视桌面,像是在等待什么。
晚上11点到了佰通币。
来缓解口腹之欲的顾客陆续离开,与此同时,夜宿者出现了佰通币。一个身着草绿衬衫的年轻男子进入麦当劳,径直走向靠墙的椅子坐下,他戴着白色口罩,斜挎一个黑色背包,还背着另一个黑色背包,在他的“专属位置”上刷起了短视频。
一个身体微胖、腹部凸起,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熟练地拖动两把椅子到窗边,和被固定住的圆柱形凳子连成一排,双手抱胸,仰面朝天躺着,四把小椅子承受着他略显庞大的身躯佰通币。他仅有的“行囊”在桌上摆成一列:吃剩的泡面桶,一瓶冰红茶、一个水杯、一顶棒球帽、一个小挎包和一件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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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静安区的这家麦当劳,提供24小时服务,加上靠近公园,成为不少夜宿者的理想选择佰通币。
但这里适宜过夜的位置、椅子有限,过道的空间也相对狭窄,夜宿者通常需要从别处拉椅子以拼成合适的“床”佰通币。
晚上11点到11点半之间,是夜宿者们难得的活跃时刻佰通币。麦当劳从这一刻起开始转换身份,从顾客的消费空间,变成了收留夜宿者的旅馆大堂。挑选合适的位置——靠墙和靠窗的位置往往是最抢手的位置,拖拽合适稳固的靠背椅,等待合适的契机——擦擦桌面,摸摸背包,等待店里人流量减少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躺下了。
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已把四把靠背椅拼在一起,脱下鞋子,脱下袜子,接着侧身躺下,背包和皮鞋整齐地摆放在地上,上身盖了件红色外套,下身盖了件黑色外套佰通币。餐厅的一半区域已经被挡板拦住,灯光昏暗,隐隐能听到微弱的鼾声。晚上12点,除了还在玩手机的外卖小哥,其他人都进入了梦乡。过了不久,外卖小哥也趴睡在桌上。
过夜的露宿者佰通币。图/小农
“各有各的活法”
遇到张磊时,他穿着一双橙色运动鞋,每天晚上11点多,他总会准时出现在麦当劳,有时衣服换了,唯独那双橙色鞋子没有变佰通币。“阿迪达斯,好几千呢!”熟络之后,他告诉我们,“42码,德国人送的,才买了三天就给我了。”
张磊也是麦当劳夜宿者中的一员,他时常穿着干净宽松的卫衣,蓝色牛仔裤,进门后径直走到靠墙的位置坐下佰通币。他的行李总是过于简单,只有一个“全家”购物袋,有时会从袋子里拿出充电宝。他靠在墙上,双腿耷拉在长椅上,低头沉迷于手机的世界,偶尔抬抬头打量周围,手机玩累了就躺下睡觉。
找我们搭话时,他的衣服还透着一股洗涤后的清香佰通币。“我家就在这儿附近”,他直截了当地说,当我们询问家人是否会担心他晚归时,他坦然地回答,“我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一副笑嘻嘻的表情,“我是丁克,够潮流吧。”
张磊59岁,“还有一年我就退休了”,他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明年,我就可以领一万多的退休金佰通币。”张磊自称是“从不工作”的上海人,1980年代参加工作,在某河道环境治理单位做内河装卸工作。三年之后,受“下海潮”的影响,张磊停薪留职,做起了小本买卖,但一直在单位挂名。明年就可以申领的退休金,是他暮年重要的物质保障。
“我把房子租出去了佰通币。”张磊解释了他来麦当劳过夜的原因,张磊还有一个比他大3岁的哥哥,因为这一套父母留下的现值300万的老房子闹翻后,两人再无联系。“他不让我住,我也不让他住。”
老房子仍登记在父母名下,自己名下没有房产,因此现在的张磊,每月可以拿到政府提供的2880元廉租住房补贴,此外,还有低保1510元,以及租客向他支付的房租4200元佰通币。
他春节之后才开始到麦当劳过夜,被问及之后的打算时,他风轻云淡地说,“明年的事,明年再考虑佰通币。各有各的活法。”
临睡前玩手机的夜宿者佰通币。图/小农
74岁的黄小敏,严格来说并不算夜宿者中的一员佰通币。她没有在麦当劳过夜的打算,但每当我们晚上12点,甚至一两点离开麦当劳,都会看到她趴在桌子上歇息。和她攀谈后,我们惊讶于她每天严格而充实的行程:“我晚上要上五节课,一节课要1个小时呢,听课还有题目做的。三点回家,早上六点还要起来上网课。”
黄小敏和张磊在麦当劳结识,但彼此并不熟悉,她没有张磊那么健谈,大多数时间埋头沉浸在网课中,偶尔会把自己带来的食物分享给张磊佰通币。
晚上11点之前,她会在附近的肯德基蹭免费的WiFi上网课,那儿光线好,网速快,还有免费充电的插座佰通币。11点肯德基关门,黄小敏才来到麦当劳。再晚一些,她会从桌子上醒来,背上自己的包裹,沿着洛川东路向东回家,孤零零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上网课时,为了不打扰其他人,她把声音开得很小,将耳朵凑到听筒旁边佰通币。她高度近视,眼睛一边1300度,一边650度。她冲着我们笑:“我拿下眼镜,看不到你们的表情。”她看向我们,眼睛努力聚焦,却没有焦点,眼周布满了皱纹。午夜时分,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宛如课间困意来袭的中学生。手机斜放在一旁,屏幕上还播放着某个中医养生视频。
黄小敏是住在这附近的独居老人之一,来麦当劳上网课的原因是“家里东西太多,灯不够亮”佰通币。黄小敏育有一儿一女,子女成年后各自组建了家庭,不与她居住在一起。但对她来说,“孤独”不是生命体验的难题。黄小敏略为激动地说,“我二十几年了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们说很孤单,我一直没有。我生活得很充沛,每天都有事情做。”黄小敏认为,感到“孤独”是一个不大好的心态。“忙忙碌碌,事情很多就不会想这种了。我从来不抑郁的,从来不生病。时间长了,都不孤单的。”
黄小敏有一头茂密的头发,即使满头斑白,仍能看出色泽鲜亮佰通币。“我年轻的时候头发可好了”,每当别人夸她年轻时,她会用略带俏皮和自豪的语气说自己这些年心态很好。她微微驼背,经常换衣服,有时穿无袖连衣裙,有时戴一顶小花圆帽,身上的配饰也不在少数。
晚上,黄小敏要翻阅各种群聊内容和微信消息,记下最近几天的行程安排——圆桌、红酒会、常州一日游,不同单位,不同联系人佰通币。“白天我很抓紧时间的,要去好几个地方,一天去几个。”都是什么单位?“投资,理财”。最近的一次,她打算去杭州的千岛湖玩两天。
每逢节假日,她的微信会响个不停,里面有不少用西装证件照当头像的年轻人问她,“阿姨,端午节公司准备了一些粽子,您过来吗?”但来自亲人的问候鲜少佰通币。面对各种邀请,黄小敏会选择性地答应,然后在小纸条上用笔记录下时间、地点和事件,高度近视的她写字时头埋得很深,努力地用纸和笔对抗着年龄增长带来的记忆退却。被问到逢年过节儿孙是否会回来陪她时,她说,“他们住在嘉定,太远了,春节才会一起过。”
黄小敏说她小时候便跟随父母来到上海生活,十几岁开始工作,年轻时在农场和药场做过工人,也当过地铁商场的营业员佰通币。退休至今,她已经独自生活了二十多年。
黄小敏识字、有退休金、有子女和本地居所,能够一个人独立生活佰通币。交流间隙,她调出微信头像,希望我们把她的白发P成黑发。皱纹去掉一点,显得年轻一点,她开玩笑地说道,“我死了之后就让我儿子放大这张照片当遗照”。
在麦当劳过夜的人佰通币。图/小农
2025年5月19日,上海市民政部门公布了2024年上海市户籍老年人口统计信息佰通币。上海市户籍人口中,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已占总人口的37.6%,其中静安区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该区总人口比例为42.3%,在上海市全区排名第四。
这家麦当劳位于静安区北部,这里人口密度高,老年人口多佰通币。星巴克、肯德基、汉堡王等提供公共空间的快餐店,成为了老年人继公园外消遣时间的不二之选。我们所观察到的较为长期的麦当劳夜宿者中,老年群体至少占6成。
早晨6点,麦当劳的身份再次转换,由“酒店大堂”恢复成消费场所佰通币。夜宿者们醒来,把椅子归位,拿起背包,走出麦当劳,重新融入人群,像溅起的浪花又回到滚滚洪流里。
“白天玩玩手机,东晃晃西晃晃,看看别人打牌,听听音乐,有人唱歌跳舞佰通币。想起来到外面去玩玩,朋友那里喝喝茶,聊聊天的,反正是消耗时光。”张磊还向我们展示了更为灵活的生活方式,“像我身上穿的这种衣服,过了季节,就全都扔掉的,鞋子也是。”这也是张磊全身的家当只用一个购物袋就能装下的原因,“我穿的(衣服)从里到外都不要钱,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告诉我们,都是从慈善机构领的。
刚认识张磊时,他脚上穿的橙色鞋子,是在慈善机构做义工的德国人送给他的,“那天我鞋子坏了,他有一双很好的鞋,阿迪达斯佰通币。他问我穿几号,我说我穿 42 号,他说我也是,他买了三天,他说你试试看,我一穿正好。”
清晨,还在睡觉的夜宿者佰通币。图/小农
异乡人
相比于张磊、黄小敏这样的上海本地人,夜宿者中的异乡人会对周围的环境表现出更大的警惕和防备,他们往往更加沉默,不愿谈及个人隐私和生活,与其他人保持着距离,衣服很少更换,也从不在麦当劳消费佰通币。
穿草绿色衬衫的年轻男子看起来30来岁,常睡在张磊对面的椅子上,他有两个巨大的黑色背包,一个背包里装着笔记本电脑,偶尔会拿出电脑敲打东西,像按时上下班的白领佰通币。
他总是等到很晚,顾客几乎走完了才躺下佰通币。一个背包当枕头垫在头下,另一个背包压在胸口,两只胳膊紧缠着背带,双手插兜,很难睡得舒坦。他的口罩已经取下了,换成一张稍微透气的白布,严实地遮挡面部,我们从未看过他真正的容貌。
那个穿着红色格子衫,外面套着一件红色碎花棉夹的老人,每天晚上总是最早出现在麦当劳,是最稳定的夜宿者之一佰通币。她身形瘦小,走路有些跛脚,总是喃喃自语,有时会捡起顾客吃剩的鸡翅塞进嘴里。临睡前,她常从外面拖进来一个绿色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张紫色毛毯,盖在身上。有时突然惊醒,大声说着某个地区的方言。张磊说她是江西人,离异之后自己来了上海。
红棉袄女士佰通币。图/小农
她有一个推车,停在麦当劳的门口,上面堆满了麻袋、废弃的纸箱,还有一些旧椅子佰通币。白天,她会推着推车去收废品。当我们拿着两摞旧报纸,尝试去搭话时,她直截了当拒绝了,“不要,谢谢你们”,不愿有更多交流。
适宜睡觉的椅子和位置是这个空间中的“稀缺资源”,隐隐的较量和权力秩序埋藏其中佰通币。“固定位置”要是被其他人抢占了,她会上前询问躺在椅子上的人能不能起来,她要睡觉。几个认识的中年男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没人回应。
端午节那天,晚上11点,她已经躺在麦当劳的椅子上睡下了,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走进来,和她用方言吵了起来,最后动起了手佰通币。麦当劳的员工对这个场面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要吵出去吵!”他们的职责只是制止争吵发生在这个空间内。过了不久,红棉袄老人拿着一块“小心地滑”的板子重新走进麦当劳,企图对那名男子动手。一个更年轻的员工出面了,指着她骂:“别动我东西,要吵去派出所吵!”这场闹剧以老人离开收尾,她怏怏地走过斑马线,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小八是麦当劳的员工,经常扮演麦当劳的“粉红姐姐”主持活动佰通币。小八告诉我们,一般发生冲突主要是由于夜宿者们争抢位置,“我们会请当班经理去看一下,然后就直接报警,一般我们不会跟他们发生正面冲突,也不会动手。”小八说,流浪者一般也不会去主动招惹顾客,也不会给员工处理卫生带来麻烦,所以是能接受他们过夜的。但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从我个人而言,我是不希望我的餐厅里有这些流浪者的。”
居住在附近的吴女士和我们说:“麦当劳是一个很温暖的地方佰通币。”在吴女士看来,疫情之后,人变了很多。麦当劳的夜晚收容各种各样的人,人们可以聊天谈心。
一直以来,麦当劳都在塑造一种亲切包容的社区氛围,然而,顾客长时间逗留导致的管理难题,对世界各地的麦当劳来说都是挑战佰通币。据《纽约时报》报道,麦当劳中国公司发言人雷吉娜·许(Regina Hui)曾在2016年表示,“麦当劳欢迎所有人在任何时候来我们的餐厅”,但实际上,每个店对流浪人员的接纳程度取决于各加盟店主的意愿。
被网友吐槽扎堆过夜、异味严重等问题后,上海四平路麦当劳,工作人员忙着打扫卫生佰通币。图/小虎
在城市中,流浪者并不总是需要遵循某种固定的、制度化的社会规范才能生存佰通币。西安交通大学社会学系助理教授吴苏和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刘能在调研中发现:大部分流浪者都有进入救助站的经历,但由于觉得里面“不自由”,并且不愿意返乡,使得接受短期救助后便再次回到街头。
除了救助站,像公园、广场、24小时快餐店等公共空间,也常常成为他们维持生活的临时依靠佰通币。而这些公共空间中的管理者对流浪者的态度和管理往往是灵活而波动的,“流浪者也在这种博弈中不断确认和降低风险、在流动与栖息的交替中不断寻求规范支持以重建生活秩序”。
吴苏和刘能认为,救助政策设计应当兼顾制度安排自身的特征与流浪者的意义结构佰通币。如果只将流浪者单纯视为在城市街头遭受排斥的衰弱客体,而忽视其自身的意义世界,并忽视政策在执行过程中存在的复杂性,救助制度就可能无法达到设计初衷与效果。因此,如何将更精细的救助手段与流浪者的具体需求对接,从而提升救助效率,防止流浪者生活“退化”,将是接下来的大课题。
我们问了张磊对其他夜宿者的看法佰通币。“来这的有些人是过客,固定的基本上就是这几个人。私人问题从不问,明天可能就走了。”张磊摆摆头,“这一辈子就像一首歌,这首歌叫什么来着?”
聊天结束,张磊仍想不起那首歌的歌名,但他想说的是关于点头之交和沉浮一生的故事佰通币。
(文中张磊、黄小敏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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